怎么說呢,王祥夫先生給我畫過菖蒲,寫過“稻香館”三個字,我把菖蒲掛在書房小茶室,把三個字放在餐廳,都很合適。
有一天他又說,要給我畫一柄鋤頭,跟真實的鋤頭差不多大小,這樣掛起來就像一柄鋤頭掛在墻上一樣。
鋤頭這東西,我們老家叫作镢頭,有尖嘴镢頭、直镢頭、大板镢頭。一個認真做事的農夫,總是有許多把镢頭的,就好像一個認真做事的畫家,總有許多支毛筆一樣。
我想一想就知道,一柄镢頭掛在書房,我一抬頭就能望見,那是一種警醒——不是說“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”嗎,今天你勞作了嗎——于是這樣的畫作,也可謂是“當頭棒喝”。
在我的老家,長輩要是用镢頭棒子打晚輩,那真是一種教訓。從前這樣的教訓是有的,很嚴厲,也很有效,晚輩二十多歲,犯了什么事,跪在那里一聲不吭,镢頭棒子噗噗兩三聲打在屁股上,他還是一聲不吭。
農具上都有神明在場,用農具敲打一個人,是有一種威嚴的。镢頭的威嚴,在過去漫長的鄉村時光里發揮著規范人心的作用。誰家的孩子挨過镢頭棒子的打,第二天全村的孩子都知道了,兩股戰戰,好像昨夜自己屁股上也挨過了打。
有位朋友寫了一本農具的書稿準備出版,讓我提提建議,我卻提不出什么建議,只說農具并不只是拿來懷舊的。很多農具正在從生活里消失,比如竹簟、打稻機、風車、水車,如果不是特意從鄉村的角落里搜集出來,它們就會被風吹,被雨淋,被日光曬,然后迅速朽壞。我們村里的“稻作文化館”,征集了一部分老舊的農具,向前來參觀的人講述著從前的故事。但是我總覺得,附著在這些農具身上的威嚴已經悄然退場。
以前關于農具的規矩很多,不能穿鞋踩上竹簟,不能無端坐在打稻機上,不能讓風車空轉,不能踩著水車嬉戲,孩子們看見這些農具都會生出敬畏之心,似乎爺爺的煙筒鍋子一不小心就會敲到頭上。現在的孩子們,若在文化館里看見這些農具,也是嘻嘻哈哈的一眼就過去了,見了也等于沒有看見,更不往心里去,因為這些物件,已跟他們的生活毫無關系。
不能被使用的物件,必然失去光輝。只有镢頭還是光溜溜的,帶著溫潤包漿。我有時還扛著這樣的镢頭去挖筍。有時又帶著這樣的镢頭去田間挖溝。泥土翻過來,就會有螻蛄鉆出來,在泥水之間四面亂竄。
螻蛄這種小昆蟲,我們鄉下叫作“田狗子”,炎熱季節,田狗子也常常自己就飛到院子中來。農歷五月底,插秧之前,要耕田耖田耙田,新鮮泥土香氣郁郁,犁耙過處,泥鰍和田狗子都很多。田狗子有一雙大鋸子一般的前腿,看起來很威武,但似乎對人并沒有什么傷害性,只是會割斷莊稼的莖葉,所以應當是害蟲。因為叫作狗子的關系,孩子們喜歡捉了來玩。
到底是害蟲還是益蟲,我到現在,看法又有所改觀,蟲子就是蟲子,從生態鏈的角度來說,不管害蟲還是益蟲,歸根結底都是有益人類的吧,都是食物鏈條上必不可少的一環。
現在的孩子也不知道田狗子是什么東西了。王祥夫先生有一天給我畫了一幅畫,上面是一把稻谷,看起來沉甸甸的,右下方是一只田狗子。祥夫先生善畫蟲子,他給我畫的田狗子眼神爍爍,勇武極了。
我覺得這只田狗子很好,有田間夏日氣息,便裱起來掛在書房。書房里有茶壺,有筆墨和電腦,也要有一柄镢頭和一只田狗子。
月亮好的時候,月光從東山頂上照下來,照進書房,把一柄镢頭照得閃閃發亮,充滿威嚴,一只田狗子也在那月光里蠢蠢欲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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